秦钟哭鼻子说“金荣在这里,我肯定要回秦庄”,使宝玉感到很是不解和不服。宝玉道:“什么话!难道别人家来得,咱们反倒来不得了?——我定要回明众人:把金荣撵出去!”说完,又问李贵道:“这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?”——宝玉的确不知道金荣是哪一家的亲戚,但他基本上能拿定金荣不是东、西两府嫡系的紧亲。不然,他也不会如此轻率地出言要将金荣撵出去的。——年纪轻轻的人,有好多已经学会了“打狗看主人”的生存之道了。
宝玉这一问,着实使李贵为了难。李贵倒不是不知道金荣的由来及家庭背景,而是此时的他,只想着平息事态,而并不愿意得罪任何人。他实在是生怕制造新的矛盾。于是道:“这个,就别问了吧。如果说了是哪一房的亲戚,说不定更伤了弟兄们的和气了。”
这时候,在窗外的茗烟忽然嚷叫了起来——看样子他一直是在关注着室内的情况的。他嚷道:“他是东府里璜大奶奶的侄儿!——有什么了不得大势力撑他腰的!也来吓唬我们!璜大奶奶是他的姑妈,他姑妈也不过就是个靠溜须拍马献殷勤做事儿的,只有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磕头的份儿,我眼里还瞧不上那样的主子奶奶呢!”——关系的亲疏和地位的高低成了决定公正是非的第一要素。
李贵是多么的害怕矛盾的深化和扩展,于是他连忙喝道:“偏你这小狗旺旺知道这些,嚼大头蛆子!”
宝玉“哦”一声,冷笑道:“我当是谁的亲戚呢,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,我倒要向她去问问,是不是她侄儿就可以这样撒野!”说着,便朝着窗户外面的茗烟喊道:“快进来包书,走!”
茗烟摆动着身子走进来,得意扬扬地道:“爷也用不着亲自去见她,让我去找她,就说:老太太有话问她呢,雇上一辆车拉她进去,当着老太太的面问她,是不是就任由她侄儿无法无天的像疯狗乱咬人!”
一提到要把事情通报到老太太处,真把李贵急得半死了。他急忙的呵斥茗烟道:“你要死啊你!当心回去我弄不好先捶了你再说!然后再回老爷、太太,我就说宝哥哥全是你调弄的!……我好不容易劝解大家稍稍平息了一些,你又跟我拨弄出新的花样来了!你也要明白自己是个怎样的来头,闹了学堂,不想个办法平息了风波才是,反而朝火上浇油了!”
李贵的一番呵斥,使茗烟隐隐的感到了自己的真实的身份和地位,自己的不仗着宝玉,能算个什么呢?于是便不再逞弄自己的嚣张跋扈,而软蔫蔫的不再言声了。
贾瑞的战略意图跟李贵是大致上一致的,他们都害怕事情闹腾大了于自身不利,会承担“管理”和“维护治安”的责任,于是“不该强硬时就不强硬,该软化时则软化”。于是贾瑞走到秦钟和宝玉面前,微微弓着身子,道:“万事不宜小变大,大事应该化小事。冤家还宜解不宜结呢,更何况这点事情。我看算了,不跟他们一般见识,慢慢也就这么过去了。……”
秦钟不服气的瞪眼道:“这,这怎么能罢休呢!太便宜他们了!”
还是宝玉稍稍柔和、宽容、大度些,他只是低着头,没有言声。而秦钟见宝玉不言声而仍然显出不愿妥协的模样。
稍稍顿了一顿,宝玉也隐隐的感觉事情闹大了范围于己可能不利,于是道:“不回去也就罢了,但金荣必须得赔不是。”
由金荣赔不是而平息事端,这成了李贵、贾瑞、宝玉三个人都觉得可行的办法。宝玉觉得可以暂时解气,而李贵、贾瑞都在心中认为既可以平息事态,又没有得罪东、西二府主要的正派紧亲,真是难得的两全其美之计。然而,金荣不答应。他觉得这是不公平不公正的。
贾瑞道:“你还犟干什么?权且赔个不是就是了。宝哥,我,贵大哥等众人,都是这个意思。”
李贵立马帮贾瑞的腔,对金荣道:“事情的起因就是你,你不赔礼道歉,事情怎么了结呢?”
金荣见宝玉、李贵、贾瑞等全要求他赔礼,顿时产生了一种个体对抗不了集体的无力感,于是只能勉强拜下风,向秦钟作了一个揖。
众人都感觉金荣作揖的马虎,但没有说什么。可是宝玉不依不饶,道:“就这么简单?一定得磕头!”
几个人都随着宝玉的话音道:“对,该磕头的。”
金荣十分的不情愿。然而对手人多势众,对抗不了。为了生存,为了能有个立足的地方,他必须忍辱负重。于是他向秦钟磕了一个头。
……散学之后,金荣回到自己家中,阴沉着脸,越想越气,觉得这是用屈辱换来的暂时安宁,而非公正、持久的和平。他唉声叹气的想:“他秦钟算个什么鸟东西,也不过就是个贾蓉的小舅子而已,又不是贾家的子孙,附学读书,跟我一样的也只是个外姓人!只因狗仗人势的跟宝玉好,就眼睛长到额头上去了小瞧人!他平日里就跟宝玉鬼鬼祟祟的形影不离,像绑在一根裤带子上,现在又想纠集其他人,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,撞到我眼里了,还怪我吗?难道我反怕他们不成?”
金荣唉声叹气咕咕唧唧的,引起了母亲的注意。母亲在向他问明了大致的情况之后,觉得虽然是受了委屈,但完全是在可以忍受的程度和范围内。金荣母亲觉得,如果金荣由此而被赶出学堂了,那才是更大的晦气呢。不仅仅是经济上大受损失的问题,且压根儿无学可上了!两者相较,只能选择损失较轻者的日子。
可是,金荣的姑妈即贾璜的妻子,在得知了学堂闹事的情况之后,很是替金荣不服气。——姑妈为娘家侄儿不服,出力,出气,这在世上是常见的事,因为,娘家侄子,乃命根头子者也。贾璜妻子即被公称为“贾璜奶奶”的,愤怒地道:“秦钟那小杂种是贾门的亲戚,难道荣儿不是?也太势利狗眼看人低了!况且,有些话我不好说出口,做的有什么脸见人的事?宝玉也真是,犯得着那么向着他到这个田地?……等我到东府里瞧瞧我们的珍大奶奶,再和秦钟的姐姐说说,也让他们评评理,知道秦钟是个什么脚色!”说完,便叫老婆子叫来了车,坐上径直往宁府而来。
到了宁府门前,由东角门进去,下了车,入见“珍大奶奶”尤氏。一见面,便寒暄,寒暄之后即谈饮食的味口怎么样,顿时便渐渐消解了一大半先前的怒气。由来已久的自己低于珍大奶奶的地位,迫使她再也没有了提及学堂闹事的底气,如草民之见到官府的杀威棍,也如后人之后人的阿Q见到赵老太爷的棍棒一般。
于是话题在天气、饮食、药物等等几个方面打了几个圈儿,金氏即璜大奶奶便没什么生趣的告退了。
……话说贾敬庆祝寿辰的那一天,他本人并没有从道观回家,而仍然住宿在道观里继续修炼,享受清静,乞求永生。贾珍等都尽心尽力的表达了孝敬之意。贾珍命人将上等可吃的东西以及稀奇的果品等,装进了十六大捧盒,又命贾蓉带领着家人一同送进道观里去给贾敬享用。
两天前,得知了贾敬确定不回家的消息之后,好多年轻人便窃喜了起来。虽然他们没有说出口,但心里都相当的有数:老爷的不在家,使他们的内心里和家园的空气中便多半是自由的味道。少年们青年们大多都害怕年老者的管束,尤其是在钟鸣鼎食的大户之家。
这天,太阳刚刚升到树梢上的时候,陆陆续续的就有人来到东府了。先是贾琏、贾蔷来到,跟东府家人相互打了招呼,而后慢悠悠的走到几处看了座位,似乎感到有些平淡无奇了,于是便问道:“有些什么玩意儿没有?”
东府家人答道:“我们爷琢磨着,本来去请太爷今天回家的,也不能肯定太爷愿意不愿意回家,于是便没有敢预备什么玩意儿,怕太爷爷嫌烦,反弄出不愉快。前天听说太爷确定不回来了,于是放宽了心,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,并一队打十番的。”
贾琏、贾蔷又问道:“素十番、浑十番都有吗?”
东府家人答道:“自然都有的,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。”
话音刚落,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凤姐儿、宝玉都来到了,贾珍、尤氏迎接了进去。尤氏的母亲是早先就在这里的,跟来人彼此都打了招呼,让了座位。贾珍、尤氏命小的们递上了茶饮。贾珍便很快想到了一个合适的话题。他笑道:“老太太原是个老祖宗,我父亲又是侄子,这样的年纪,这个日子,原不敢请她老人家过来。但是今天这时候,天气又凉爽,阳光和软软的,满园的那么多种菊花都盛开了,请老祖宗过来散散心,解解闷,看看满堂儿孙们热热闹闹的,这个意思蛮好的,哪个晓得老祖宗不赏脸啊。”
邢夫人、王夫人抿着嘴,没有开口。凤姐儿接过话头儿道:“老太太本喜欢热闹之人,昨天还说要来的呢。因为昨晚上看见宝兄弟吃大红桃子,她老人家嘴一馋,吃了好大半个。刚吃下去的时候儿还说蛮甜的,可到了夜里,肚子闹起来了,夜里起身了几回。到今儿早上,身子便感觉有些倦了。因此叫我回大爷,今天肯定来不了了,说有好吃的就要几样,烂一些的,带给她。”
贾珍听了笑道:“这个好办,带几样烂的孝敬老祖宗就是了。——我也想的,老祖宗是喜欢热潮的,今天不来,必定有个原因。”
正谈说间,小的们报告说:“南安郡王家派人来了!”贾珍、尤氏等连忙出门迎接,致礼相见,收下了寿礼,记账入账房,留来人坐,敬茶,吃饭,并派人前去回太爷。
接着,东平郡王、西宁郡王、北静郡王并镇国公牛府等数家,忠靖侯史府等八家,都差人持名帖送寿礼而来,……都收入了账房,领谢名帖都交给了各家的来人,照例赏过来人,留饭。不在话下。
……酒席间的好话连连、热热闹闹自不必过多言说。饮酒划拳,说说笑笑之声,此起彼伏,不绝于耳。不多会儿,酒性正酣者,或七八分醉者,已经比比皆是了。贾瑞便是那七八分醉者之一。他忽然感觉要小解了,于是离席去小解。小解完,在一处僻静的游椅上坐了下来想小憩一会儿。这时,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心中早暗藏着的美人儿。——当时,后世,后世之后世,男子内心里有一两个乃至几个自认为长得可人的美人,也是不奇怪的,甚至能算完全正常。——具体地说,贾瑞这时想到凤姐儿了。
带有几分醉意的贾瑞,这时很是想要见到凤姐,恨不能拥她入怀,亲嘴儿,而后……才好呢。他想:早上看见过她两眼的,后来她竟忽然不见了,到现在怎么没有看见她的呢。他心里虽然这样想着,但并没有立即起身去寻凤姐儿,而是站起了身,向假山深幽处走去。心里仍然在想:要是能得到她,今生之大幸,最大的幸啊。忽然,在他稍稍偏过头去的时候,他发现了一个人正朝着这边走来,看上去很像是凤姐儿。贾瑞眨了几眨眼睛,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天啦,来人正是凤姐儿!这,这缘分,不是上天安排的,也是老祖宗乞求上天一起安排的。贾瑞心里噗噗噗的加快了跳动。他想:定要抓住这缘分,一旦失去,也许不再有。
贾瑞想:只要凤姐儿不回转,眼前这条路是她的必经之路。他又想:距离大老远的就打招呼,也是不合适的,被旁人听到了,要是有人朝这边走过来,都是不好的。于是他隐退到了假山的一块巨大石头之后,等到凤姐儿近前来。
凤姐儿靠近了,靠近了,只剩下了不过十来步远。